那个娘姨颇老派的搭手行个礼:“见过梅兰小姐。”
“你找谁?”月梅神情戒备地看她。
那娘姨回话:“我是黄老板特地遣来伺候您的,叫我陈妈就好。”
月梅打量她年纪应不上四十,细声慢语一口姑苏话,“哦”了声,又指指那钥匙串:“这是甚么?”
陈妈笑嘻嘻地:“这是小金宝曾住过的公馆钥匙,她搬走后,黄老板重新粉饰一遍,添了好些洋家具,命我替小姐拾掇箱笼,尽早些搬过去。”
凤仙插嘴进来,颇羡慕的语气:“啧啧,那公馆就在大世界后头二马路上,两层楼带个小花园,闹中取静的好去处,老早是洋人公使查理曹建的,伊拉有钞票,用料是相当足,那园子里佳树奇花皆从英国运来额。”
一个歌女说:“小金宝搬走后,我们一直想会是哪个小姊妹有福气再搬进去,勿想到是梅兰,真个是后来者居上。”
另个歌女也道:“当年小金宝和我挤一只房间,大概一年后才搬去公馆,梅兰才来几天就搬过去,黄老板是真心额欢喜伊!”
月梅听得心怦怦跳到嗓子眼,脸儿红了红:“这话可不能瞎三胡四乱讲。”
凤仙捂嘴笑起来:“你害臊甚么?黄老板哪点配不上你,伊在上海滩也是响当当人物,要财有财,要貌有貌,你要天边的月亮,他也能给你摘下来。”
“要死了,愈说愈混。”月梅站起身去拧她的嘴,凤仙东躲西藏,另两歌女过来劝拦,却把凤仙的手拽住。
陈妈笑拦道:“先不闹,黄先生让我带兰小姐到公馆瞧瞧,看还缺少甚么,免得搬进去再烦恼。”
月梅气咻咻地:“等我回来收拾你。”擡手抚抚鬓角,整整衣襟,择了丹琪唇膏,仔细把两片娇唇涂得鲜红欲滴才算罢。
陈妈用钥匙打开黑漆雕花铁门,一条尺把宽的碎石碾平小路直通楼房的厅门。两边种着梧桐、杨柳、白玉兰和菩提树,花也不过是茶花、栀子花和玫瑰,月梅自己都认得,并非凤仙她们说的那般夸张。再看那两层小楼,英式白玉石色建筑,二楼有个半圆券窗,透青玻璃镶在绛红边框里,两边刻着玫瑰型的浮雕。一楼围着一圈木板搭的走廊,很宽阔,搁着圆桌和几把精致的椅子,可以闲时坐着吃茶晒日阳儿。
陈妈扭开厅门把手,拉亮吊灯,顿时亮堂堂的,月梅从指缝里觑那数百颗水晶珠子围簇成一团,真怕它一个挂不住掉下来,是能砸死人的。
她暗暗笑话自己小家子气,环顾四围皆是西化的布置,壁炉,沙发,酒柜,大方桌铺着海棠红黄穗子的桌布,齐整摆着一副翡翠制的麻将牌,总算是有了些东方特色。
她不让陈妈跟随,自己搭着旋转楼梯的扶手上了二楼,随意推开是间诺大的卧房,她走到落地窗前,拉开厚厚的鹅黄绣凤窗帘,才至黄昏,太阳火红的还未落完,一轮蛾眉月已经挂在那里,大世界屋顶挂着写有金头香水四字的广告牌,一个侧颜美人看着面前的玻璃洋瓶子,表情忧愁,一手握着盒粉,一手拈绒扑子往颊上拍。对于凤梅这样不识字的,根本不晓她在做甚么。
牌子一圈霓虹开始闪烁,那红黄蓝的光彩丝丝缕缕映进窗来,月梅朝后退后几步,腿碰到了床沿,她怔了怔,索性摊开手脚,顺其自然地倒在了床上,褥被柔软的像要把她吸进另个花花世界里。
眼睛盯着红红的纱帐顶,有鸳鸯,有水波,有睡莲,美得就是一幅水墨画。
她想起冯栀,早就暗示她让常二爷给寻份事做,她磨磨蹭蹭的不愿,还想跟二老爷撇清关系,怎么撇得清呢,两人都睡在一起了,就该想法子死死缠住他才是。
都怪阿栀不好,早在她进大世界前,就把她招进电话局里,早早死了心,也没现在这些事了。
她想起电话局里的嘈杂,那些接线员像皮影戏里人物,穿清一色的白衫布裤,手里牵着线往孔里抽抽插插,操纵他们的只是个陌生的声音。
她要年复一年的这样干着,每日清晨端着磁盆和工友抢热水,刷牙洗脸,梳子蘸湿了拢头发,穿上最耐磨的衣裳,吃着稀粥馒头就咸菜,然后就上工,每月挣的连瓶香水都买不起,几年后她会嫁人,多数还是嫁给一个接线员,做这样工作的,家里根本没得指望,或许上有高堂、下有众多弟妹,需要他(她)微薄的薪水养活,她还要生儿育女,早早的衰老了,从此两人在贫困中挣扎一辈子。
她被这种想法吓到了,甚至不禁颤抖起来,才从花烟馆那个狼窟逃出来,怎能再踏进虎穴去。
大世界也不是甚么好地方,但她有青春,有姿色,有好的嗓子,能接触的都是有身价的高贵人。
她这样的聪明伶俐,会看眼色亦世故,就不信找不到个知心合意的男人。
至少她在这里,还可以赌一把运气。
若去电话局她这一生是真的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