帛书被菱花窗吹进来的风翻开,上面连成一串的“寡”字触目惊心,韶音呛了一口,不慎滴下果露,将洁白的绢帛染红了。
阿筠给她拍背,温嫂略顿了顿,也笑着用话顺她的气:
“看我,来了这么许久,光顾着和夫人闲谈,竟忘了说正事。岁数大了,见到你们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一对就忍不住想到了自己身上,啰嗦了这么多话。李将军英雄过人,模样性情都是一顶一的好,与夫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夫人命好,自不会有我这满腹的牢骚。”
“阿嫂哪里的话”,韶音掩了掩嘴角,眼神绕着帛书上胡氏的名字打圈,“她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“是啊,可怜她年纪轻轻就得一个人扛起日子,还拉扯个那么小的孩子,不容易!当初她嫁过来时我还去喝过喜酒,她那夫婿也是个模样周正的郎君,俩人新婚那会儿好得令人脸红,大军开拔那日,一个哭得差点断了气,一个红了眼睛……唉!”
温嫂说到伤情处也不由鼻子发酸,“夫人不知,京口这地方的人命贱,说话也不中听,当时便有人说,这小夫妻俩的好啊不是个吉利的好法,瞅着那模样就跟过一天少一天似的……也算是一语成谶,她那郎君竟真的交待在了沙场上!阿胡原先也是个娇滴滴的人儿,如今这副模样都是磋磨出来的,没个人依靠,万事都得靠自己,都是不得已罢了!”
韶音不是个伤春悲秋之人,却也被这一番话勾出了无常之叹,莫说胡氏的夫婿只是个小小伍长,就是五叔、二十七叔那样坐镇后方的武将,一朝时局翻覆,竟也有人头落地的一日,可知刀剑无情,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。
李勖原先也不过是一介小卒,慢慢地熬成了伍长,再从伍长一步步晋到队主、官长、军候、校尉,直至成为如今的建武将军,这每一步都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,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……韶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蜇了一下,不敢再想下去了。
温嫂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赶忙将话往回拉,“我说的那些也都是原先,如今在李将军帐下自是比别部强上了许多,光是不吃败仗这一桩就已经够别部眼红的了,更何况将军身先士卒、爱兵如子,从不克扣粮饷,别部的将士们提起来哪个不羡慕!”
说着又笑道:“都说咱们李将军是北固山的山神转世,有人还从山顶上挖出过一块石碑呢,那上面写的是’木子其存,北固其魂’,合起来正是将军的姓氏和表字。有了神灵护体,自然是刀枪不入、百毒不侵的,夫人且宽心!”
韶音点头一笑,才发觉嘴唇已被这一会儿的风吹得发干,似是要裂开一般。温嫂要她拿主意,可她这会儿已经不愿再翻看那厚厚一沓绢帛,只说再等等,这会儿还没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。
温嫂走后,阿筠过来收拾茶盏,说后罩房里那一堆陪嫁的箱笼还没打开,日子长了怕虫蛀,要不要趁天气晴朗晾晒出来,顺便也将这府宅好好拾掇一番。
阿筠试探着问,眼里隐约闪着几点期待,其余的侍女各自在檐下、廊上无声无息地站着,或是打扇、或是做绣活,各自忙得整齐,耳朵都朝这边竖着,等着她的回答。
阿菽自来那日便犯了水土不服的毛病,好不容易捱过了盛夏,人整个地瘪了下去,脸色苍白得像一层透明的纸;阿荏是她妹妹,便是新婚之夜被韶音叫进来斗草那个,她最是活泼爱笑,在谢府中没事便爱去园子里扑蝴蝶,嘻哈的笑声串成了园子里的风铃,自到了这方小院里整日无事可做,闷在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,倒是闲出了一身肉,人也恹恹地没了往日的神采,那风铃也再不响了。
“先放着吧。”
韶音一锤敲出无数个未尽的尾音,阿筠阿雀都吃了一惊,余下那几个面面相觑,自是几人欢喜几人忧。
谢候在傍晚的残照中抵达京口渡,当先去营中向李勖复命。
李勖写给岳父那封密信上的一笔字大得出奇,这法子还是韶音教他的,她是个性情急躁的老师,不满他那笔狗爬的字迟迟没有改进,便教给他些邪门歪道。“既如此不长进,你便尽可能将字往大了写,好歹气势夺人!”
谢太傅对着灯光仔细看横竖撇那,依稀从中瞧出几分爱女的痕迹,便笑着教谢迎给他的妹婿回信,信中也没说别的,只告诉李勖,谢迎已调到了尚书台,如今是尚书度之郎,主管财用。王家的九郎也领了同样的差事,乃是尚书仓部郎,主管粮储。
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,王谢两家已将子侄辈安排到了粮草之处,这便是已经同意了李勖和冯毅的谋划。
此事原就在李勖意料之中,谢候瞧着他满面春风,一时以为是因这信的缘故,于是便趁热打铁,当着温先生和一众校尉的面道:“姐夫原先怕我只是一时头脑发热,是以迟迟不肯答应我从军之请。此番回去特地征得了阿父的同意,阿父教姐夫只管放心,如何带别人就如何带谢候,若不幸有了万一,沙场上马革裹尸而还,那也是谢候自己的命,阿父绝不会怪姐夫!”
讷于言绝非是个长处,好在李勖如今的身份弥补了这一短,四品建武将军若是想拒绝一个人,大可不必费自己的唇舌,自然有许多张嘴替他说话。
祖坤那张嘴上短下厚,包不住一口长长的马牙,大笑起来很像李勖那匹新得的汗血宝马,这匹马嘲笑人时喜欢喷响鼻,此刻便是先用鼻子吭哧了两声,之后才与谢候道:“沙场是我们这些大老粗去的地方,谢郎君金尊玉贵的人,如何受得了那样的苦,郎君说这样的话不是寻人开心嘛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