韶音拼命地抱着他,一刻都不敢撒手,似乎不将他重新揉到自己的血肉里不能罢休。
灵奴都被她抱得喘不过气了,一边挣扎一边抽噎:“阿母轻一点,灵奴疼了。”
“疼了?哪里疼,啊?”韶音这才将他放开,也不管孩子乐不乐意,搬着脑袋看,拎着胳膊看,抻着腿看,掀起衣衫看,褪下裤子看……灵奴害羞地捂住小鸟,“阿母不要这样,羞!”
“臭小子!”韶音愤怒起来,她快要气疯了,咬牙道:“谁让你乱跑的?看我不打花你的屁股!麈尾呢?麈尾呢!”
阿母又哭又笑地追着他打,灵奴害怕地躲闪,谢候赶紧拦着,韶音气得连他一块打,谢候被她打得嘻嘻直笑。
灵奴躲在小舅父的身后,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求饶:“呜呜呜……漂亮阿妹还看着呢,阿母给孩儿留点颜面吧!”
韶音累得一身大汗,弯着腰喘气,一偏头,这才看见儿子口中的漂亮阿妹: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鲜卑小女郎。
灵徽被浓烟呛昏迷了,无知无觉地被谢候一路扛出城,送到李军大帐中,这会才醒过来。
“灵奴,我害怕。”她躲到了灵奴身边。
“不怕不怕”,灵奴牵起她的手,“这是我阿母。”冲着韶音又道:“阿母,这是我的好朋友灵徽。要不是她,我就净身了——净身就是割小鸟的意思——她还陪我一起玩。对了!还有皇后姨母,她给我点心吃。”
整个大帐的人都愕然地看向灵奴口中的好朋友。
半晌,韶音走到灵徽身前蹲下,轻声问:“孩子,你姓什么?”
灵徽怯生生道:“我姓慕容,我叫慕容灵徽。”看着眼前的漂亮妇人,她又道:“谢姨母,我听说过你,灵奴说你是天下第二美人。”
韶音按捺住心头的震惊,“告诉谢姨母,天下第一美人是谁?”
灵徽用翡翠绿的大眼睛看了眼灵奴,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,小声道:“是、是我。”
韶音派出的人赶到邺城皇宫时,慕容康和可足浑氏已经双双自尽。韶音得知后叹息了一声,命人将他们以帝后之礼厚葬。
可足浑氏不知道,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善,李勖夫妇将会对她的女儿视如己出,灵徽不仅保住了性命,还会在一个崭新而强大的一统王朝里继续做公主。
可足浑氏更不知道,她保住的不仅是灵徽一个人,还有整个可足浑氏,慕容氏,岂伏氏……鲜卑贵族没有落得氐羌贵族同样的下场,皆因一个女人的一念之善。
韶音也是女人,女人之间自有女人的义气,灵徽失去了生母,多了一位尽心竭力的养母,她会是韶音和李勖唯一的女儿。
李勖还不知道韶音正在焦急地寻找他。
算上建康、长安和洛阳,邺城已经是他攻克的第四座都城了,占领皇宫后如何收尾,如何接管官府、安抚民众,一应事宜早就驾轻就熟。
报信的人在皇宫扑了个空,赶紧又追到外城寻找,李勖一无所知,他正按着环首刀,带着几个部下沿着城中的几条要道巡视。
这些事原本无需他亲力亲为,他一边巡视,一边平静地思考局势。
慕容康自尽,大燕覆灭,取得余下城池不过早晚之事。魏人耍了个小聪明,放弃了上党,那么他便将上党、河东地和中原腹地一并笑纳。
至于关中,李勖并不着急回师,元健想要牵着他的鼻子走,他的鼻子可不是那么好牵的,他要亲自教一教那个改了汉姓的拓跋鲜卑,真正的’制敌而不制于敌’该是怎样的打法。
中原的冬夜十分干冷,高燃的火把将空气烧得更为干燥,李勖感觉鼻腔里的微小血管一个接着一个地裂开,鼻尖萦绕着一股空寂的味道。
他将之后的打算都在心里想了一遍,将该部署的事情都一一部署下去,心里面仍然没有什么喜悦的感觉,平静得发空。
当年攻入建康时的那种兴奋已经不会再有了,至于长安……长安是个大喜大悲之地,他在那里踌躇满志,也在那里得到了锥心一击,他现在不敢想长安了。而洛阳,洛阳是在梦里得到的,清醒时已经不记得洛阳的样貌。
李勖心里边忽然空得发慌。
龙门,他大概是可以越过去的,只是在化龙的半途,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尾搁浅的鱼。
他是个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人,他的亲人、朋友和爱人都是阿纨。李勖明白自己为什么发慌了,搁浅的鱼渴望水,她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水源,他必须立刻过到她身边,只有她能救他的命。
李勖抿着干裂的嘴唇,焦躁地往中军大帐而去。
四野像是漫了一层水银,铁血营盘在银色的波涛中浮荡,李勖走得口干舌燥,脚步凌乱。他没注意到,天上一轮明月始终辉映着他,已经温柔地在他干燥的肌肤上披了一层轻纱。
“阿纨!”
还没到中门,他已经急不可耐地喊了出来,他少年老成,二十出头时也不曾有这般的毛躁。
“阿纨!”
他继续呼唤她,“阿纨,我想你了!”他一把撩开厚重的毡门,还没来得及张开双臂,一大一小已经结结实实地撞入了他的怀抱。
“阿父!呜呜呜……阿父!阿父抱抱!”
潮湿的眼泪缓了他的急渴,是谁在叫他阿父?
李勖愣住了,他被这句话施了定身术,一动都动弹不得。
这一切都太像是一场梦,他害怕稍微一动,梦就醒了。
迎面而来的拥抱一下子填满了他空荡荡的心,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,无数血管在那里缠绕、合并,胸腔正在重新长出一颗鲜活的心脏。“砰砰!”“砰砰!”李勖听见自己耳膜上有涛涛的血流之声,疼痛和声音都在提醒他,这不是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