塔露拉抿了一口咖啡,问:“是吗?我想康曼德那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”
“呵……从某种程度上讲,你说的没错。”爱国者干笑两声。“……我对他说,‘先皇能让大地颤抖,是因为他不谈愿景,只是迈步前进’的时候,他说:
“‘废话,怎么当个封建帝国的皇帝,他的先祖早示范过了。他是个伟大者,可你不一样,你要干的事是开天辟地,你必须比他更伟大!
“‘你追随着乌萨斯的皇帝,为这个帝国付出了几乎一切,到头来发现自己的努力让结果向着反方向疾驰!你只知道大致的航向,对风向洋流一无所知,当然会是现在这样,往哪边行船都逆风逆水!’”
爱国者似乎对这段话印象深刻,复述时流畅自然,连语气语调都完美复刻,刺得塔露拉经不住摸摸自己的颈窝——对她而言,这段话也像是指着鼻子骂。
爱国者一顿,长长地出了口气:“我当时就觉得,哪怕他只能夸夸其谈,我也应该有这样一个能刺痛我的人在身边反复提醒我。而后来……我感觉我追随他比较正确。
“对咱们这批老战友而言,我最不担心的就是他了。如果你是我的领袖,我会尊重你的理想和热情,但我不认为你必然能带来胜利,最多是,只要你没走上黑蛇的那条黑暗道路,堕入深渊之中,就陪你走下去。而他——我认为黑蛇纠缠他是自找没趣。”
“确实……”塔露拉沉吟片刻,“我很好奇,是什么让他们有着如此坚定不移的信念?”
不远处传来平静的声音:“当你站得比黑蛇更高时,就会对他不以为然了。”
两个人整齐划一地站起、立正。
康曼德并没有露出什么受用的表情,只是摆手:“我们还是谈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测试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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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塔露拉的老战友们当中,康曼德绝对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。塔露拉是最近才知悉康曼德有多与众不同的:
他在人联里也是个“政委”。
“政委”这个名头并不确切。在人联体制的最主要来源红镰锤军团里,这个职务的名字是“政战军士”。
在红镰锤血统的部队中,政战军士是与军事指挥员平级的两位部队主官之一。他们负责检查部队指战员们的心理状态,疏导他们的困扰,确保部队有着良好的精神面貌。这是个无比艰巨的任务——众所周知,在那个冰冷黑暗的宇宙里,军队的腐化和堕落有着无比可怕的威胁。
成为政战军士绝非易事。只有意志最为坚定,思想最为敏锐且最为热忱的人才能够胜任。政战军士要随时注意军团中的思想动向,疏通部队官兵的心理问题,在部队的集体决策中有着最具重量性的一票;
同时,政战军士作为部队指挥员,在战斗和指挥方面的技战术素养必须不亚于同等级的军事指挥员,还时常要冷静地“制动”那些冲动莽撞的搭档与下属;
最后,既然他们这么懂人心,那么政战军士们也时常要负责和可能结盟的异形生物交流,至少精通两门异族语言是政战军士的保底要求……
塔露拉在翻阅相关的人联军事教材,还有康曼德的笔记总结时,没完没了地抬起头来打量坐在对面的康曼德。当康曼德自己终于忍不住了时,塔露拉举起笔记:“这写的是你吗?”
“是我。”
“是吗?”
“是……那时候我还是在备考的小菜鸟。”
塔露拉:“写的这么牛逼——我看这就不是你。”
康曼德:“毛病,电影看多了乐不思蜀是吧,我看你是不想要我辅导咋滴?”
“卧槽别别别!”
仆从眼中无英雄。塔露拉在理智上知道,亲自动手改造泰拉的人联公民们个个都有闪光点,许多人都非同凡响。但在康曼德身边长时间工作,接触他的衣食住行,塔露拉见识过这家伙多多少少的装逼欲望;听到过这家伙在被战地紧急救护时,叫得那是……空谷传响哀转久绝;忍耐过这家伙在冻原上活动时习惯了不刷牙,结果在定居后还不刷天天熏人的臭毛病。
对于最后这点,或许是他之前把全整合运动上上下下收拾了个遍,没人敢指出领导的毛病,所以还是由忍无可忍的塔露拉用铁拳纠正……
这种情况下,塔露拉难免只注意到康曼德的鸡毛蒜皮。说难听些,塔露拉甚至觉得这位高等文明成员身上的缺点比平常人还要更多,水准说不定还在平均之下几度。没有伊贾斯拉夫家那对老人可爱,没有爱国者和霜星可敬——
她知道这种想法并不正确,但难免被其影响,很难把康曼德的形象跟“高大”联系起来。
就像现在,康曼德主动请缨给塔露拉辅导功课。这个辅导工作干得实在不像传统定义里的政委——哪怕就在刚才,在测试开始前,他是这样絮絮叨叨地复述着测试要点的:
“没问题的,放轻松,笔试过了的话,面试还是很简单的。”
“进场前可以深呼吸放松一下,相信自己。”
“不用想太多,对于考官的问题按照自己的第一反应回答就好……”
人事处考场外来来往往的人们无一例外,因为这对奇怪的组合窃窃私语;也无一不在康曼德那身大军团中校制服加“红镰锤战士”徽章的威慑力面前加快步伐。
虽然连塔露拉的表情都开始显得微妙,但康曼德还是无视了各路的奇怪视线,帮着塔露拉在考试开始前回顾要点,直到考试开始时还在向往门里走的塔露拉强调:“现在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仪容仪表……”
而塔露拉一出来,康曼德又绕着她开始检查失分点。直到刚刚,他才放开了塔露拉,离开不知道干什么去了。
这不,现在又回来了。当着爱国者的面还是在絮絮叨叨:
“以你的本事而言,我其实是不太担心你在笔试和面试上的结果的,肯定比当初的我强许多。但问题是另外一回事。
“不得不说,黑蛇是个很擅长玩弄人心的家伙,在这方面几乎做到了极致。我们并不见得比祂高明。但我们在与比祂更强大的存在进行残酷的战争。我们的主要敌人是以强烈情绪为食的神灵,所以意志和思维层面也是一个重要的战场。在这条战线上,我们取得了一定的成果。
“我们先定下不可动摇的原则:让人类能有尊严、自由发展地存续下去。活下去当然是最普遍的共识对吧?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做出应对。
“理性是一种思维方式,不是‘坚信没有神’的庸俗唯物论,曾经的‘帝国真理’就翻车了。现在我们认为,人不可能完全正确地认识世界。我们必然还有认知上的缺陷和漏洞。所以,我们在讨论时惯用的结束句是——‘我可能是错的’。由此,我们根据实践的结果改正自己的认知和方法是理所应当的。”
“再反过来看看你。”康曼德指指仔细听着的塔露拉,“科西切把你培养成极端的二极管,给你下的咒还是一动摇就上身。你就像一块坚硬但脆弱的盔甲,没法改进自己的世界观,看起来态度坚定信念有力,但在经年累月的锤击下必然崩碎。”
“打人别打脸啊……”塔露拉尴尬地笑了笑,随即伶牙俐齿地反问:“那你们信念坚定,是靠什么?”
“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。”康曼德犹豫一下,“我来谈谈我们选拔星际战士候选人和普通人骨干的考核吧。考核的主要环节叫‘黑暗走廊’。刚才的面试和笔试,不过是给这个测试挣得一个入场的资格。”
爱国者在旁边点评:“这个名字很不错。‘在黑暗的走廊里摸索着前进’,挺符合我们的处境。”
康曼德没有就爱国者的点评说什么,自己继续说下去:“测试分成三个阶段,每一位受试者要在类似冬眠舱的特殊小舱中待上大约一个月。受试者会连接生命体征维持系统,进入深度催眠状态。舱室的装置会通过精神暗示等手段,对受试者进行几个层面上的精神测验……”
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塔露拉和爱国者惊诧地看着康曼德露出了“心有余悸”的表情——
这家伙还有害怕的时候?!
康曼德缩了缩肩膀:“你们那是什么表情,当我是傻大胆吗?在第一个阶段,受试者的意识会陷入这样的环境:冰冷黑暗,而且除了自己完全没有其他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