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伙计一愣,旋即笑开:“您不是天端人吧——好嘞,敢问您想知道什么情况,是人是事还是景?”
景昀沉吟道:“听说你们这里有拂微宫,香火还很旺盛?”
伙计哎了一声:“是,也不止我们天端,整个大魏有好多拂微宫,单朝廷就修了六座,我们这里的拂微宫就在皇城外边,每年大年初一,那是宫里的皇帝和娘娘都要亲自去拜的。还总有些过路的仙长去拜,仙长和皇上都拜的,总不会有错吧。”
一旁,慕容灼微露愕然之色。
景昀却不意外。
拂微真人这个名字,在齐州以外早已被普通人尽数忘却,但在齐州却大不相同。
说到底,不过是王朝更迭,御座上皇帝求一个正统名分的缘故,这背后最幽微细密的关窍,在那几本史书里就可清晰窥见。
齐国亡于纯华三年,梁国取而代之。当时的梁国君主举着伐齐的大旗,攻陷了齐国的领土,正因为此,梁国皇帝要将这蚕食到手的大片江山坐稳,就必须有一个无可摇撼的正统名分。
要取得正统名分其实不难,毕竟齐末几位皇帝就没有一个贤明君主,个个在昏庸无道这条路上狂奔。梁国发兵攻打,是扬清激浊,是救万民于水火。接下来梁皇只要将齐国踩进地里,再施恩于民,很轻易就能收拢民心。
问题就出在这里。
要谈齐国的昏暴君主,那足足可以上溯至灵帝平帝和厉帝祖孙三代,这三位昏君庸君暴君一手将齐国拉向亡国之路。尤其是厉帝,他的残暴之举罄竹难书,古往今来暴君榜里足可列席前十。谈起昏暴不提一句厉帝,那真是格外没有说服力。
但偏偏厉帝生了个好儿子,更有个好孙子。
他的好孙子是齐国末期唯一可以拿出来称道的明君齐惠帝,而他的好儿子就是一手将惠帝扶上皇位、道门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拂微真人。
提起厉帝,没有人能绕开惠帝,更没有人能绕开拂微真人。
虽然拂微真人已经陨落,但世人皆知,拂微真人有个师妹,道号玄真。
玄真道尊座下唯一的嫡徒,道号纯华。
梁国灭齐的时间太不巧了,纯华道尊初初即位,道门中正值风起云涌波云诡谲。
纯华道尊还坐在中州道殿的十二重高阶之上,即位不久的年轻道尊亟待着朝跳出来的叛逆者举起屠刀。虽然梁国蚕食齐国后,确实是齐州头号大国,但道尊威慑南北、九州朝拜,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时间节点上,谁知道她会不会为了立威,随手剪除几个碍眼的存在?
毕竟纯华道尊的亲师尊玄真道尊,当年可是连辈分高的师伯师叔乃至师叔祖都杀得毫不留情。再往上凌虚道尊也不是易于之辈,历代道尊相传的太阿剑锋上鲜血从未干过。
梁皇是个聪明人。一国之君固然尊贵无匹,但再尊贵的皇帝,一旦不慎沾染上中州道殿里那些俗世仙人争斗的风暴,哪怕只是无意间被扫到边角,都很难全身而退。
所以梁国对前齐的态度,就从灭齐的那位梁皇那里定下了。梁国玄真观俯拾皆是,满地开花,把玄真道尊奉为至高仙神,同时借着玄真道尊无匹的声名,淡化了其他道门先辈在梁国的影响力——同样也包括拂微真人。
梁国在时,梁国玄真观前香火不断,却没有几个人听过拂微真人的名号。
直到数百年轮回重演,梁国末期几代皇帝竟比厉帝毫不逊色犹有过之。齐国好歹还出了个力挽狂澜——但中道崩殂的惠帝,梁国却是停也不停,数代昏君头也不回奔着取死之路去了。
数百年前梁国代齐,数百年后魏国代梁。几百年过去,曾在齐国暴君统治下艰难挣扎的百姓早就换了十几代,反观梁国的残暴还近在眼前。
于是魏太祖理直气壮打出‘诛梁还齐’的大旗,宣称继承齐国正统,要将篡夺江山的梁国余孽诛除殆尽。齐国末代几位昏君暴君着实没什么可拿出来说的,索性避重就轻,搬出拂微真人来。
从此齐州境内,玄真观虽仍香火不减,但在朝廷扶持下,拂微宫建了又建,名声一日千里。几百年里拂微真人在齐州声势毫不逊于玄真道尊,齐州分殿也并不干涉——横竖都是道殿先辈,同出一脉。
景昀对此毫不意外。
说到底,师兄陨落,她立地飞升,这些声名香火便都是身后事了。而身后事,无非是后人的利益盘算,与他们本身反倒无关。
景昀随口道:“皇城外的拂微宫是哪一年修的?”
伙计面露犹豫,想了半晌:“这……大概开国时就有了吧,几百年了呢。”
拂微宫香火旺盛,位置并不是秘密。景昀没有就此多问,又道:“那定山陵呢,你知道往哪里走吗?”
伙计愣了半晌,皱着眉想了又想:“定山陵?这地方没听说过。”
景昀秀眉微蹙,问道:“天端附近不是有座定山吗?现在可能不叫这个名字了,那里有片前齐的皇陵,还在么?”
她话一出口,伙计似乎反应过来了,浮现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,但看向景昀的眼神反倒古怪起来,自以为不易察觉地瞟了一眼慕容灼,又瞧瞧景昀,嘿嘿笑道:“您说的是老皇陵啊,那边去不得。”
“怎么去不得?”景昀问。
伙计说:“那里早毁得干干净净啥都没了,听说就剩下一片荒地几块断墙,已经圈起来,有禁军看着,前几年有人悄悄进去想摸东西,被禁军逮住,脑袋在城门上挂了三天呢!”
慕容灼后知后觉,蓦然回过味来,意识到对方把自己和景昀当成盗墓贼了。
她一张俏脸迅速泛起潮红,朱唇微张。景昀却先一步接过话头,眉心拧起:“定山陵怎么会毁了?”
伙计摇头说:“小的不知道,隐约听说似乎是梁朝烧了一次?后来又有风言风语说那里藏着拂微真人的宝贝,有不少人鬼鬼祟祟去挖,朝廷狠狠杀过一批,据说前些年,城门楼上挂的都是人头。”
显然伙计对这些陈年旧事所知也不多,景昀只觉得一阵心悸,强撑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:“镜湖行宫现在还在吗?”
那伙计一脸茫然,从没听说过。
景昀挥了挥手,伙计捧了单子退下去,他退出竹屏风的瞬间,景昀的神情并无多大变化,唯有面色变得更加雪白,她浅红的唇抿起,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。
慕容灼连忙靠过来,一手揽住景昀的肩膀拍了拍:“神魂碎片不怕火烧,就算在定山皇陵里也不会出问题。”
竹屏风外悬着的一串铜铃叮当作响,玉脍楼的伙计捧着菜缓缓而来。就在竹屏风打开的瞬间,景昀摇了摇头,轻轻叹出一口气,白如冰雪的手指隔着衣襟握住月华瓶。
“我不是怕这个。”
作者有话说:
正在磨明天的更新,明天4000+,试图搞点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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