府上收留的孩子全都是以数字为名的,二十六,便是第二十六个入府的孩子。平日里二十六虽然爱玩闹,但对宋沛宁一向是十分敬重的。
换句话说,整个府上的流童,皆是将宋佩宁看得十分重的。
“……阿姊……阿姊!”
孩童们七嘴八舌地告着状,院子另一头被检讨的二十六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。他的手上拿着一个花环,鲜花娇艳,一看便知是刚刚摘下的。
二十六走近,耷拉着脑袋,认错道:“阿姊对不起,蹴鞠是我踢的,可我也不是故意。这是我新编的花环,特意送给阿姊,给阿姊赔不是。”
方才那声响确实不小,若是换成旁人,八成是要被吓到,但宋沛宁早就习以为常,不仅没被吓到,屁股都没挪一下,并不打紧。
于是宋沛宁伸手抚了抚二十六的额头,笑着接过花环,说:“不打紧,花环很好,阿姊欢喜。”
二十六随即展颜笑开,别的孩子见了,也要阿宁阿姊摸摸头,全都凑了上来。宋沛宁心里好笑,手上动作却没停,每个小脑袋瓜挨个搓了个遍。
正和院子里的孩子玩着,婢女竹叶上前呈来一封信。信是京城百里加急送到临舟的,落款是小一。
宋沛宁敛了几分笑,起身回屋,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将信拆开。
收留小一时,慈幼院还没落成,那年宋沛宁十三岁,小一十四岁。因为比宋沛宁年岁大,小一如兄长般照顾宋沛宁多些,如今宋沛宁十六岁,小一也长成十七岁的小少年。去年起,小一离开慈幼院,心高志远地去了京城闯荡。
人虽在京城,却不忘恩情,时有信件往来。不久前,小一来信说,京城繁华热闹,街上无处可归的乞童却也比别处多上许多。
在他与一名乞童交谈后得知,他们有的生来无父无母,有的是半路没了父母,但多数,都是被略走后卖到某处,几经周折,便再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他们听人说,京城有钱人多,吃得好,自然要饭也要得多,这才赶路来的。
不过,那群不长心的牙贩似乎也看到这点,很快将目光转向京城,此后不光街上的乞儿变少了,有家的幼童也有接连失踪的,各家各户有孩子的心照不宣,全都大门紧闭了起来。
小一在后来的回信里说,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曾与他有过短暂的交谈的乞儿,打听过才知晓,估计不幸被牙贩盯上,又被卖去了别的地方。
信写到最后,小一大胆揣测道:“那群牙贩做事利落,毫无痕迹,从不拖泥带水。想来不是散户,与你我当年被掠时手段无二。”
写到此处,墨笔断了,空了数行,才继续着墨。
“是小一逾矩,本想邀女公子亲临京城,相救流童。转念想到此行必然凶险万分,小一不愿见女公子身陷险境,因此一面希望女公子来,一面希望女公子不来,突然,不知该如何落笔了……”
当晚月光舒凉,宋沛宁读完信,辗转反侧,几乎一夜难眠。
宋沛宁其实早就想到了,只守住小小临舟城的安宁根本不够,眼下牙贩肆虐,临舟城早晚也会失守。况且流童成灾,归根结底还是牙贩横行的原因,收留幼童只能算治标,却不治本。
然而凭她……手无寸铁的小女子,如何斗得过歹人?
宋沛宁对着漆黑的夜晚,独自叹了口气,而后悻悻地翻了个身。
宋沛宁睡得不好,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梦。
她梦见自己六岁那年,还是卑劣、褴褛、贱如尘土的小乞丐。
她为了一口吃食被人追赶,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死去,下雨了,没有遮风挡雨的屋檐,她只好在雨里一直一直跑。大雨冲走了她的一只鞋子,从此天寒地冻,风吹日晒,她就只有一只鞋子穿了。
梦里的雨声很大,像是将她从头到脚淋得通透。
宋沛宁泪眼朦胧地睁开眼,窗外依稀泛着光亮,天边即将要破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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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宋沛宁匆匆启了程。
从临舟城到京城,紧赶慢赶要将近一个来月的时日。待到宋沛宁一行人抵达京城时,已是五月的深春。
他们按照小一信中留下的地址找过去,却被告知小一在前不久搬了家,问及搬去了哪里,对方连连罢手,推说不知。再欲想问些旁的,便生吃了闭门羹。
无奈之下,只得先放弃,一行人马在客栈暂且落下脚,其余再做打算。待一切安顿妥当,宋沛宁走出客栈,初来京城,她想四处逛逛。
白日里的京城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,繁华之景非临舟城能够相比拟。街上捏糖人的,画花钿的,卖胭脂首饰的,应有尽有,看得宋沛宁眼花缭乱,甚至遇见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,连是何作用都不知道。
宋沛宁左看看右逛逛,兴头正盛,行至街角高家老字号包子铺,店小二一如既往掀起蒸笼,眼前顿时白雾水汽弥天。
一片烟火气的市井之中,宋沛宁隐约辨出些许人影,像是有女童叫人腾空抱走了。
宋沛宁连忙追了过去,那人却如人间蒸发般消失,直到在巷子里兜兜转转失去方向,宋沛宁才后知后觉不对。正要折返之时,忽听到偏僻深巷处传来人语声。
宋沛宁瞬间警惕起来,悄悄接近巷口,偏头探去,看见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,和一个迷路哭泣的女娃娃。
那少年矮下身,温声细语地哄着那娃娃,背影清瘦而单薄,颈后露出一块突出的骨。
身上月白色的锦缎,仿佛一块明亮的琥珀,衣稍落在地上沾了一截尘,却还是让人觉得干干净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