诸人尚未反应过来,接着,就听见那驴叫声越发高昂,像在顶撞什么人一般,一腔高过一腔。
刚才还走走停停的车轮声,也像撒了疯似的,陡然猛进地奔起。
“……孽畜,你给我停下,停下!”
慌张的声音,跟着从颠簸的驴背上传来。所有人的目光,几乎同时被吸引过去。
只见灯影俱灭的医署中,遽然窜出一道跳跃的身影。仔细一看,竟是头毛都灰白了的老毛驴,拉着辆破破烂烂的木车,一路横冲直闯而来。
眼看就要冲进人群,驴背上的人再不敢闲坐,赶紧收拢了缰绳:“快,快别跑了,要撞到人了!”
那毛驴一边撒蹄乱窜,一边倔强地回头和主人争吵,竟没注意到前头的一大帮两脚动物。骤然被拉动脖子上的套绳,已来不及停下,一双驴眼惊恐地睁大,四只蹄子根本来不及刹车。
“闪——开——!”
颤抖的声音呼啸而过,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赶紧往两边散去。顷刻,只见一袭烟尘扬过,那毛驴带着木车及驴背上趴着的人,穿过一道道注目的眼光,就这样一头撞上医署的外墙。
砰——咚、咚、咚。
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,尘埃散去,剩下折了四腿的毛驴歪躺在地上,驴眼骨碌碌一转,终是晕了过去。
方才在驴背上的人,也不幸跌落在地面上,在土里滚了几圈,最后以一个半趴的姿势栽进旁边的草丛里。
众人一时目瞪口呆。
“咳,咳咳。”众目睽睽下,那人用宽阔的袖袍拂了拂身前的扬尘,接着换了个贵妃醉酒的躺姿,灰头土脸的面孔上挤出一丝预备好的笑容。
“诸位,又相逢了。”
“道,道长?”阿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瞪着眼睛反复看了看又看,“你不是走了吗?”
“是吗?”马和撑着半边身子,尴尬地笑了笑,“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南辕北辙吧。”
“所以……是你放的炮?”即便是再笨的人,这会也能猜出来了。阿去恍然大悟,朝他抛去个抱怨的眼神,“早知道你藏了这么多火药,我们还怕什么?你这老道,干嘛专程吓唬人!”
其他生徒,也都用崇拜又不解的目光看向这个疯疯癫癫,却意外可靠的贫嘴道士。
马和拍拍屁股,起身整了整衣襟,大大方方迎向投来的视线:“你难道没有看过戏文?真正的英雄人物,总是在最后才压轴登场。”
“……嘶……哈。”
阿去正打算接着盘问这几天他的经历,却听对方身后传来一阵呼痛的声音。众人这才注意到,那毛驴拖着的小木车里,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。
不待出声询问,那人已经一骨碌钻了出来。瘦削伶仃的身板在地上一杵,但见一张巴掌大的、灰蒙蒙的小脸,瞧着还是个半大的少年。这张脸陌生而平凡,唯一引人注意的,是那一双鼻孔里插着的两个葱段似的竹管。
“你是……”阿去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孔,忽然上前两步,用力擦了擦他的面颊。
随着对方脸上的泥垢被蛮力搓掉,周围的生徒们眼神骤然凝住,瞳孔诧异地放大。
这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小个子,竟然拥有一身诡异的灰蓝色皮肤!
看到这一幕,李明夷终于出声:“双木?”
“李郎!”见到熟人,蓝皮的少年顿时咧开嘴唇,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。
李明夷逐渐了然:“是你们头让你送来的火药?”
双木点点头,又摇摇头,在其他人还一头雾水的目光里,小心翼翼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绢子。
李明夷接过一看。
绢巾是丝质的,质地十分柔软,上头的大字却歪歪扭扭,显得十分潦草。墨痕一道道地外渗,似乎还被水泡过,借着月光下细看去,倒能勉强看清上面的字迹。
内容也十分简洁,大致是说裴氏主仆托人带去的信已收到,手术器械已经制好,接着写了耗银几两,工费多少。
一分一厘,都算得清清楚楚。
“头儿说,你要的银器打好了。”蓝皮少年仿佛背书似的,逐字逐句说道,“头儿还说,让我带些火药,免得被燕人欺负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阿去斜眼睨了旁边讪笑不语的马和,接着转回目光,倒十分奇怪,“他怎么让你来送?”
许是马和的福气当真奏效,这蓝皮小子的眼神看着都清澈了不少。可让这么个傻子跋山涉水赶来,怎么看都不那么令人放心。
“头儿原是让河工和我送货,送到黄河,他们就不敢走了。”这回,双木倒是说得清清楚楚的,却又有些答非所问。
阿去正打算换个问法,便见对方眼神忽然亮起,接着指了指自己被竹管撑起的鼻孔,满怀期待地看向李明夷:“这个,能拔了吗?”
李明夷不禁哑然。
度永把此事托付给双木,原来是为了让他顺带复诊鼻伤。此前战事中断,两个月前刚刚收到书信的蓝皮人首领度永,大概也没预料到邺城将会迎来一场没有预兆的骤变。
就算是李明夷自己,也全然没有想过,当初随手为这孩子安置的临时鼻通气管,竟会成为一场劫难化生的重要转折。
“骨骼愈合得不错,以后不用再戴通气管了。”他简单查看了一下双木曾经折断的鼻骨,接着帮他取出那两根功德圆满的小竹管,再次开口询问,“既然是你们头让你来的,怎么不直接来医署找我?”
“我一个人过河,上岸。”双木擤了擤重获自由的鼻子,竭力组织语言,“码头有燕兵,我想跑来,但路上都有他们的人,我怕被抢钱。”
少年顿了顿,看上去一点也不因半途的挫折而沮丧,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:“这个人说能帮我找你。”
他抬手指向一旁的马和。
接下来的事情,不必双木再说,李明夷能够想象出来。
巧合之外的巧合,竟让二度离开医署的马和遇上了茫然失途的蓝皮少年。也不知他靠什么花言巧语,竟然轻而易举哄地对方交出火药。
“那你。”话头又回到马和身上,阿去不禁疑惑,“怎么……”没走?
既然不走,当日又为何离开医署?